交谈中,得知女孩的名字叫做陈映白。

接下来的半个小时,解雨臣和黑瞎子听她讲了个故事。


陈映白对他们说:“几十年前,我爷爷请二月红去蝴蝶泉下找一座墓。白子帮拼帮几次下去都无功而返,爷爷听说了二月红的名号,是专门干这个的,才把他请来。”

“白子帮?”

“就是马帮。”黑瞎子说。

陈映白补充说:“是白族的马帮。听说过喜洲商帮吧?”

这个很有名,喜洲商帮是云南最有影响力的商人群队之一。解家有一些和缅甸那边的业务还经过云南,解雨臣多少了解一些。

陈映白说:“喜洲商帮能发展那么快,少不了和滇西马帮的合作。”

黑瞎子笑了一下。

陈映白觉得他像是不信,又说,“马帮很古老的,蜀身毒道听说过吗,西汉的时候就有了。*”看黑瞎子还是笑得意味不明,她翻了个白眼才接着刚才的话往下讲,“你们知道的,赶马人常年在山岭毒林间奔波,很多时候走的是没有人的路,忌讳很多。我们会祭祀本主,寻求神灵庇佑。也不知道具体是从哪个朝代开始,一些白子帮里的人就有了用甲马纸做事的能力。”

听着很像个民俗灵异故事。

“有这样能力的人被我们叫做‘细然演’*,他们在的队伍,货物会很安全,速度也比一般马帮要快,路上一些事轻松就能摆平。我们开始以为这是本主的祝福,但不是那样的。”小姑娘神情黯淡下来。

黑瞎子显然不能感同身受,夹着块儿红烧肉笑说:“当然不能算是祝福吧。你才十八九岁的小姑娘,都知道用它来害人。”

解雨臣看了黑瞎子一眼。

陈映白被这一句话刺得脸通红,“我才没有,这……明明是二月红失约在前,他不在了,我从他的徒弟身上讨有什么错?”

黑瞎子,“这种时候不应该是父债子偿吗,怎么先拐弯找到徒弟身上。”

“你烦不烦,还要不要听人讲?”陈映白瞪他。


解雨臣拍了拍黑瞎子的手臂,黑瞎子做了个请的手势,不再说话。

陈映白呼了口气才继续说:“反正,‘细然演’虽然有别人没有的能力,但是过了四十岁之后,会生各种奇怪的病,寿命也很短,像诅咒一样。后来‘细然演’们聚在一起,开始寻找解决的办法,直到我爷爷那一代,查到蝴蝶泉下面有一样东西也许能解开这个诅咒。”

陈映白低头戳着碗里的米饭说:“二月红的确有本事,他带着自己的人下蝴蝶泉之后,去了白子帮的人没能去的地方,带回了一些有用的消息……但是他怯了!”

女孩戳得用力了些:“他刚开始说好的,会帮我们家族解开诅咒,他在下面一定是遇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,不敢再去第二次,回来之后很快就走了。还在蝴蝶泉下面做了奇怪的机关,我们再也没能成功下去过那样的深度。他不仅没有信守诺言,还害我们!”


这就是胡扯了,解雨臣心想。

二爷爷会下斗会唱戏,可没什么帮人解开家传诅咒的能力,也不会许下这样的诺言。他不知道这个女孩为什么说得这么笃定,如果她不是在骗他们的话,那应该就是她自己被人骗了。

解雨臣开口:“所以,你也是‘细然演’,对我用甲马纸,是为了从我这里找到重新进入蝴蝶泉的办法?”

陈映白点了点头:“你很聪明。你是二月红的关门弟子,学了他的本领,又和他亲近。我可以从你的身上回溯他的过去,看到那一段时间发生了什么。”说到这里她撇了撇嘴,“可是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心防重的人,两张甲马纸都摸不清,人影缺像,演恐怖片一样。而且时间忽前忽后,完全不受我控制……加了第三张好不容易有了起色,没想到你们。”她看了他们俩一眼,不说话了。

黑瞎子已经吃完了,胳膊肘碰了碰解雨臣问:“对他身体应该有影响吧。”

陈映白的声音又弱下去了:“是有影响……不过也就一点点,顶多身体虚弱几个月而已。比起二月红对我们做的,这点惩罚算什么。”

黑瞎子听这话奇怪:“二爷高寿,这么长时间你们不找来,二爷走了你们跑来欺负人家小徒弟,是怎么说?”

“谁说的,我们找过。”女孩埋着头吃饭,声音变得有些含糊,“后来我爷爷他们找去过长沙,结果……”

黑瞎子啧:“年轻人说话不要总是吞吞吐吐嘛。”

陈映白声音更小了:“那时候长沙九门的势力很大,有个姓张的人很不简单,把我爷爷他们赶出了长沙,不准他们再找上红家。”

“原来是这样,”黑瞎子笑着揽住解雨臣的肩膀,“捡着没人疼的欺负。怂包啊。”

解雨臣对他的说法摇了摇头,但也没说什么。


不过这件事如果和张大佛爷有关,他倒是能明白为什么二爷爷讳莫如深。在那个特殊的年代,情义之间往往掺杂着很多东西,到了最后,关系已经不是一句好或者不好能说清的了。

二爷爷晚年过得很简单,不愿意说起往事也很正常。

陈映白脸一阵红一阵白,嘴唇动了动,最终什么也没说。

解雨臣问:“既然想从我这儿入手,怎么只派你一个小女孩来?”他倒不是轻视,只是如果这件事对于他们真的很重要的话,陈映白实在太单纯,就连跟踪的方法都简单直率得让人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
什么样的计划都不应该交给这样的人执行。

陈映白沉默了一会儿说:“是我自己要来的。你问那么多做什么?”

解雨臣无奈,端起一边的汤碗,快到唇边时闻了闻,又蹙着眉放下了,“好,那我不问了。不过你想知道怎么进蝴蝶泉,我们也要去。既然这样,咱们其实可以合作同行。你不用这么警惕。”

“你们是什么好人吗?我为什么和你们同行?等我知道蝴蝶泉怎么进,我自己会去的。”女孩人撇了撇嘴,“你最好配合我,赶紧把进去的办法找出来,不然我有的是办法对付你。”

“wow,好厉害。”黑瞎子噗嗤笑了声,“我必须先提醒你一句,你威胁的人是个大老板,他给了我很多钱。不管他出了什么状况,最低标准,我会保证你比他更惨。所以,想好再动手哦。”

黑瞎子这样的话说出口,再配上那张带着墨镜笑得莫测的脸,对涉世未深的小女孩很有威慑力。

陈映白肩膀缩了缩,又沉默了。

解雨臣觉得女孩这样挺逗乐,嘴角也弯了弯,“看来,你是认可了合作的提议。那么吃完饭之后休息半个小时,我们就出发吧。”


半小时之后,三人启程。

值得一提的是,在陈映白跟踪这件事出现之前,解雨臣原本的打算是中途换车。他出北京的时候很多人都知道,车牌号、车型做不得伪,很容易被人跟上。他也不会选择在中途买车或者是租车,那样都会留下痕迹。

解雨臣之所以选现在走的这条线路,是在看地图的时候,听到黑瞎子站在一边说他自己西安那边有个狗窝,恰好狗窝里有个小破车。

解雨臣当然也能找到别的办法,不过都要麻烦一些。

对于黑瞎子恰到好处的提议,他倒是并不感到太惊讶。几乎是第一次遇到的时候,他就已经看出,这个人身上藏着那种,只有厚重的经历才能养成的,直觉的聪明。

不过现在陈映白的出现,让他们有了第三个选择。

——毕竟,有越野谁还去坐面包呢?

于是两个大男人毫无心理负担地上了小姑娘的车,黑瞎子还体贴向陈映白表示,由他来开车就好。

至于陈映白敢怒不敢言的神情之下,到底是愿意还是愿意——

那已经不是必须要考虑的问题了。


上车之后,解雨臣耸了耸鼻子,轻咳了两声。

黑瞎子笑着看了眼陈映白:“你这什么品味,车载香水的味儿也太难闻了,我们花儿爷都闻不惯。”

陈映白翻了个白眼没搭理他。

解雨臣坐在后座,黑瞎子的正后方,陈映白在副驾。

上了高速之后,车内气氛变得沉默。窗外景色飞驰,离北京已经很远了。

明明前路未知,解雨臣心中绷紧的弦却松开一些。他看到了车玻璃上映出的自己,苍白的脸色,鸦青的眼底,缺少血色的嘴唇。

或许秀秀说的是对的,他看上去是丑了不少。

解雨臣对着窗户做了一个更加阴郁的表情,看着那样的自己,他的眼睛又无声弯了起来。

又过了几秒,觉得没什么意思,表情变得平淡。

“花儿爷,练功呢?”

解雨臣回神,看了眼前面:“我竟然不知道,有人后脑勺上还长眼睛。”

黑瞎子嘿嘿笑了两声,“技多不压身嘛。”

陈映白在一旁腹诽,这应该不是‘技’的事儿吧?


解雨臣撇了撇嘴,往后靠着,从兜里掏出手机,打开俄罗斯方块。

游戏开始的音乐声响起,解雨臣按键按得噼啪做响,车内活络起来,黑瞎子开始哼一些叫不上名字的小曲儿,相当自娱自乐。陈映白坐在副驾上,简直不知道怎么融入这莫名其妙的气氛。

莫名其妙两三个小时一句话不说,莫名其妙又随便开始玩游戏唱歌。

还有,莫名其妙抢她的车。

陈映白已经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了。


这种轻松又莫名其妙的气氛一直持续到了渭南。

在渭南服务区的时候他们的车并没有停,但是驶过去之后,几辆陌生的车跟了上来。

游戏还有唱歌的声音都停了,陈映白心里没来由慌了一下,问:“怎么了?”

黑瞎子笑着说:“一路上都有盯梢的啊,早知道不换车了,那辆可是顶配。”他从后视镜扫了一眼跟着的几辆车,“这跟踪技术比你还要粗糙,现在的人真不讲究。”

陈映白闻言看向后视镜,果然看见几辆车紧紧跟在他们后面,几乎要将他们包围起来,其中一辆都要蹭到车屁股上了。

架势很像是香港黑帮电影的感觉,陈映白缩回头:“他们为什么追我们?”

黑瞎子只是不唱歌,看上去还是相当惬意:“想要追求解脱吧?别人的心思可不好猜啊。”

“哈?”陈映白觉得这人有病。


左边的车已经跟上来开始贴近,将他们往边沿上挤,陈映白已经听见了车体和半钢性护栏摩擦发出的刺耳声音,心疼惊呼:“我的车!”

黑瞎子嘿嘿了两声:“学人家玩跟踪,总是要付点学费嘛,这年头免费的东西越来越少了。”

一时间陈映白竟然不知道这究竟是讽刺还是讽刺,黑瞎子说话气得人想哭,“你,你们!这可是我刚买的车,等到了地方必须赔我修车费!”

侧方和后方已经被人堵住,如果再有车绕到前方,他们势必被截停,黑瞎子正想降下车窗,做一些对他来说尚且算是常规的操作,解雨臣的声音响起:“开你的,待会儿听我说。”

“听老板的。”黑瞎子看了一眼后视镜,解雨臣的身影几乎隐藏在黑暗中,但他能看得清楚,解雨臣正在观察侧方的车,以一种习以为常的态度。和旁边咋咋呼呼的小姑娘待在同一空间,两人中间像是竖了一面哈哈镜。

谁想到这两个年轻人只差了三四岁的年纪。


大约三十秒后解雨臣突然开口,“撞他的车头。”

几乎在他开口的下一刻,黑瞎子猛打了一把方向盘,将侧边的车狠狠撞了一下,两辆车被撞出空隙,这时候解雨臣已经把车窗打开,以腕力一甩,将什么东西掷了过去,紧接着巨大的胎爆声瞬间盖过了陈映白的尖叫,侧面的车失去控制一样打着圈被他们甩在后面。

这个时机掐得很准,恰好周围的车辆很少,没有造成不必要的伤亡,恰好在侧方车的更外侧有对方准备绕到前面去堵的车,来不及后撤,两辆车纠缠着打转,撞上护栏停了下来。

黑瞎子吹了个口哨,“出门随身带铁蒺藜,是个好习惯。”

解雨臣升上车窗,“那是刀片。”

黑瞎子油门踩死,笑得相当开心:“花儿爷,坐稳。”

车整个飞了出去,陈映白感觉自己被一股无形巨力死死按在了座位上,速度快到她看向前面已经基本看不出到底有没有障碍物了,也许下一刻他们就会车毁人亡。

短短这一段时间,如有实质的生命威胁让陈映白几乎要扣烂安全带,她紧闭着双眼,声音因为狂飙的肾上腺素而变得尖锐,“慢点!慢点!!我不让你们赔还不行吗!”

解雨臣坐在后面,声音没什么变化:“你的眼睛,能看清吗?”

黑瞎子笑着说:“放心,越这样越清楚。”

解雨臣嗯了一声:“甩掉他们,先去一趟你的‘狗窝’。”

“得嘞。”

夜色中,高速行驶的越野仿佛一只黑豹,转眼间将身后的车甩开。


进郊区后,黑瞎子随便找了个角落停车。

解雨臣隔着窗看了看外面,推门下去。夜风寒凉,他靠着车,把拉链拉到顶还觉得有风往里灌,不禁皱了皱眉。

“冷啊?离我那儿可还有一阵儿,不能再往里开了。”黑瞎子也下来,甩上车门靠在那儿看他。

解雨臣摇了摇头。

陈映白从另一边绕过来,听到黑瞎子的话,心里有不好的预感:“什么叫不能往里开了?”

黑瞎子看了她一眼,笑道:“字面意思。”

陈映白着急:“那我的车怎么办?就放在这儿?”

“你要是想的话,也可以自己开走。”黑瞎子拍了拍车门,笑得没有半点负担,“就看到底是车重要,还是你的小命重要了。”

“你!”陈映白指着黑瞎子气得说不出话,就刚才那个演动作片的架势,她还怎么把车开走?不是成了明晃晃的靶子吗。

这一趟出来,她可真算得上是赔了夫人又折兵,该捞着的一点没捞着,还痛失了自己目前唯一的大额财产。

“别逗她,”解雨臣揉了揉冻得发酸的鼻尖,“车先放在这里,等到事情过去,我会派人开过去。”

黑瞎子笑:“不愧是老板,大气。”

解雨臣看了他一眼。

陈映白半信半疑,“真的假的,不会是蒙我吧?”

解雨臣只是笑了笑,不再说话,转身朝沿着公路走。

黑瞎子三两步跟了上去:“怎么先走了,你知道我住哪吗?”


城郊,光线暗淡的夜晚,没有人烟的公路——给人的感觉实在不妙,陈映白看了一眼自己的车,又看了眼前面那两个丝毫没打算等自己的人,咬了咬牙,一跺脚跟了上去。

黑瞎子所谓的住处说近不近说远不远,三个人走了大约四十分钟左右,进了老城区,纵横交错的巷子编织成一张密网,身处其间的人仿佛被捕获的猎物。

踏进去的那一刻陈映白心想,真的有人能在这种地方不迷路吗?

已经夜深了,少有几户住宅还亮着灯,巷子里黑不溜秋,除了他们的脚步声,只剩下不知藏在哪个角落窥伺的猫狗的叫声,陈映白浑身的寒毛都悄悄竖起来,悄悄打量前面那两个并肩走着,偶尔说一两句的男人。

这两个人,不会是实际上是人贩子吧?

应该不会,应该不会……

至少解雨臣不会。

他身边那个,可说不好……

她在心中暗暗给自己的打气,开什么玩笑,她可不是普通人,如果这两个男人敢对她做什么,她是绝对不会轻易放过他们的……对了,自己的甲马纸放在哪个兜来着?


终于到了目的地,前面两个人停下了。

大概是这一片破旧的老城区里,最破旧的地方吧?

陈映白的眼角抽了抽,打量眼前这栋应该出现在探险鬼片的居民楼。

解雨臣抬头往上看了看,抬步往里走,黑瞎子跟在一边笑:“花儿爷,你知道我住几层吗就往里走?”

“一楼吧。”

黑瞎子真的有点好奇了,“嚯,怎么猜着的?”

“最便宜的地带,最便宜的小区,搭配最便宜的楼层。”

“老板英明。”

“瞎猜的。”

陈映白跟在后面,听见两人自如的对答,实在无话可说。


外面虽然破旧,但是里面倒是该有的都有。

只不过有一个不同寻常的地方,这里居然——没有灯。

不是停电或者灯泡坏了,而是压根就没装。他们只能依靠着手电照明。

陈映白悄悄打量了一下在这么暗的环境中还带着一副墨镜的黑瞎子,心里嘀咕:真是个怪人。

空气中遍布灰尘的气味,解雨臣却少见地并没有在意,只是走过去,用手在沙发上扫了扫,就坐了下去。他对还站着的两个人说:“不累吗?坐下歇会儿吧。”

黑瞎子说:“我还打算给您擦擦,花儿爷也有不讲究的时候。”说着一屁股坐在解雨臣一边。

陈映白只得坐在一边的单人沙发上。


解雨臣周身的寒意褪去一点,或许是身边黑瞎子身上的热量传过来的原因。这让解雨臣身体松了些,靠在沙发背上,看向一边的小姑娘,须臾:“你还是没什么话要对我讲吗?”

陈映白被突如其来的问话打得措手不及:“什么话?”

手电立在茶几上,冷白色的灯光打在天花板又折射下来,陈映白眨了眨眼,想要看清解雨臣此刻的神情,但也许是因为黑瞎子挡光的缘故,解雨臣一半脸都模糊不清,这让这个温和俊美的男人看上去阴气森森。

“嗯……”或许解雨臣露出了一个疲惫的神情,又或许只是呼了口气,“你离开云南,只身来到北京找我,态度又这么不明朗,很难不让人深想。”

“车虽然做过清洗,但并不是刚买的。车载香水一般可以用两个月左右,你车里的已经见底了。后座的座位轻微凹陷,说明使用度很高。车玻璃的缝隙里还有没清洗干净的血迹。”解雨臣微顿,揉了揉喉咙,还是没忍住,咳嗽了两声,“还需要我再说下去吗?”

黑瞎子对着陈映白笑得很开心:“漏洞百出啊小姑娘,看来学费还是要少了。”

解雨臣抬眼,声音平淡,完全没了那种亲和力十足的模样,倒像是比黑瞎子还让人不安,“这车不是你买的,是你抢来的。你是谁,跟着我到底要干什么?现在最好讲清楚。进来的时候你大概也看到了,这地方消失个人很容易的。”

对于解雨臣来说,高速上那些追着他的车只不过是小麻烦。而像陈映白这样,态度不明朗、身份不明朗、目的不明朗,还满嘴谎话,苍蝇一样围着他转的人,才是他真正在意的对象。


陈映白的心缓慢地提到嗓子眼,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,解雨臣和黑眼镜背后的影子好像变高了,越来越高,顶到天花板,朝她的位置漫过来。

她的身体绷了起来,脚轻微动了动,想要逃离这里。

她余光打量四周,判断自己能逃开这两个男人的可能性。

只是分神的一瞬间,陈映白觉得自己眼前晃了一下,紧接着就失去了意识。

黑瞎子的手从陈映白后颈离开。

解雨臣和他对视一眼。黑瞎子笑了:“看你把她吓得,还什么都没问出来呢,差点跑了。还是绑起来问方便。”


黑瞎子找了根绳子把陈映白捆住,看了眼彻底放松下来闭目养神的解雨臣,“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觉得她还有问题的。”

“袖子。她吃饭的时候用的是右手,动作虽然自如,但是左手袖子的磨损却明显更多。要是人没问题,不需要刻意隐瞒自己是左撇子的事儿吧。”

“花儿爷这眼难不成是扫描仪做的?”

“技多不压身。”

黑瞎子笑。


冬时欲归来,高黎贡山雪。

秋夏欲归来,无奈穹赕热。

春时欲归来,囊中络赂绝。*

幼时的歌谣再次响起,陈映白不觉得久违,反而生出恐惧。

缥缈轻幽的唱声勾起本该消失的记忆:活过来的木雕、石刻和粉画,黑暗又散发着奇怪味道的狭窄角落,无处不在的窃窃私语声,花坛里山茶、缅桂和香椽盛放,土壤之下却是——

她在做梦吗?拜托,快让她醒过来……


黑瞎子发觉陈映白打颤,看向从卧室走出来的人:“休息怎么样了,现在叫醒她?”

天快要亮了。

在这个不足五十平的小房间里,解雨臣收获了难得的优质睡眠,尚说不清楚具体缘由,也许是因为所有的危险都被短暂挡在了那扇用着老式锁的卧室门外。

他的体力和精神得到大幅度的提升,几乎是近一个月来最好的状态,这让他心情不错。

“嗯。”解雨臣点头,拖了张椅子坐在陈映白对面。

黑瞎子笑着从后腰抽出匕首,然后用刀柄拍了拍陈映白脸一侧,后者的脸被怼歪了,没有苏醒的迹象。

解雨臣知道掐晕一个人的力道,按道理不该这么长时间不醒。他看了一眼黑瞎子。

黑瞎子挠了挠头注意到了:“三点多的时候醒过,醒的不是时候,就又让她晕过去了。难道是下手重了?”

解雨臣无奈:“不是说过她一醒就叫我吗。”

“老大,看看你的脸色啊,再不好好睡一觉就要升天了。到云南才是硬仗,你这样扛不住的。”


解家小九爷今年虽然二十出头,但是和同龄人过得都不太一样,他身边真正能当做长辈平辈和亲人朋友交流的角色极少,大多数时间是向下和向外交涉。所以对黑瞎子这种行为不只是觉得陌生,还有抵触。更何况他给钱黑瞎子做事,后者不该擅自决定,即便只是小事,但换成是解家的人,已经该罚了。

也不知道为什么,解雨臣没发作,咳嗽了声说:“上车再叫吧,天亮之前走。”

“得嘞。”黑瞎子抓住捆住陈映白的绳子往背上一甩:“走着。”

两人前后出了门。

黑瞎子口中的“破车”是辆五菱宏光的小面包,停在小区外面。

小区里的停车位得买,外面随便停个地方都行。解雨臣听到黑瞎子这个说法的时候,贫乏的好奇心罕见被勾起来,嘴唇动了几次想问问,凭黑爷在道上的地位,到底怎么混成这样的。

想了想觉得这是人家自己的事儿,还是没说话。

解雨臣让黑瞎子把陈映白放在后座,自己坐的位置和之前一样。

“早上吃点什么?”

“昨天晚上的鲈鱼汤在哪买的。”

“这个点儿,人家不开门啊。”

“那就能买到什么吃什么。”


是昨天陈映白昏迷之后的事儿,黑瞎子说要出去一趟,解雨臣问他去哪。

“不去给你买点吃的吗?中午你就没动筷。”

“不用麻烦,明天再说。”

“一下的事儿,正好买点儿酒。”


说不准就是因为这回事,解雨臣才没跟他计较。

最后黑瞎子买了几屉肉包,糖饼和小米粥。

陈映白在一边抖,两人在车上快吃完的时候,她醒了。

是惊醒的,猛地直起身,一边解雨臣偏头看她,将嘴里的东西咽下去:“醒了?吃东西吗。”

陈映白瞪大眼睛,呼吸很沉,半天没反应。

黑瞎子塞了口肉包探过身来看:“干嘛呢,中邪了?”

他的动作快,吓了陈映白一下,后者的眼睛渐渐开始聚焦,看到离她相当近的两个人,往后缩了缩。

“……到底干什么啊你们,有话好好说,怎么绑人呢?”陈映白的声音已经彻底弱了下来,蓄起眼泪,模样可怜巴巴的。

“什么时候你想清楚怎么回话,什么时候给你松绑。”解雨臣小口喝着米粥,态度已经恢复之前的温和。

陈映白挣了挣,黑瞎子捆人捆得很结实,而且越挣越紧,她眼泪就开始吧嗒吧嗒往下掉:“你们这样违法知道吗?凭什么绑我?我又没害人,不想我跟我不跟了还不行吗。你们俩上路跟拍大片似的,当我愿意跟啊。”

车内被嘟囔的两个人置若罔闻,黑瞎子发动了车,驶离小区,解雨臣从兜里掏出一沓色彩鲜艳的纸片。

陈映白看到,一下眼睛睁得更大,眼泪流得更欢了,哽咽:“你!你们还,偷我东西……”

那正是陈映白带在身上的甲马纸。

黑眼镜打着方向盘“诶”了一声:“话不能这么说,这不叫偷,这叫专业。”


解雨臣将甲马纸挨个看了一遍,“反刻的月神、财神、灶神、井神,陈映白,你能不能回答我,你不是‘细然演’吗,包括你用在我身上的哭神在内,为什么你手上的甲马纸都这么的……温和?”

陈映白没有立刻回答。

解雨臣接着问:“就我所知,如果你真的想要从我身上获得什么,哭神在对应的甲马纸中,应该算是等级比较低的吧,你不是着急想知道怎么下蝴蝶泉吗?为什么不用别的。”

陈映白嘴唇动了动,理不直气不壮说:“因为我善良。”

解雨臣笑着摩挲着彩色的纸,“也许是那样。不过我还想到另外两种可能,你可以听一听。第一种,你功夫还不到家,用不了。第二嘛,你在夺车的时候已经把那些作用更大一些的,用掉了。可问题来了,用完不可以再画吗?所以我又在想,会不会这些甲马纸,根本就不是你画的?”

陈映白僵了一下。

解雨臣将最后一口小米粥喝完,说道:“这就又有一个问题,如果这不是你画的,那你到底是不是细然演?”

这是昨晚,解雨臣向黑瞎子询问了那两次夹喇嘛过程中,队伍中细然演的表现,还有对陈映白的观察做出的推测。

他看向陈映白:“你可以回答我吗?”

当他问出这个问题之后,陈映白身上渐渐出现了很明显的转变。她不再表现得畏缩、恐惧、紧张,反而慢慢放松下来,神色恢复平静,她的沉默也同样不再伪装,变成了那种缄口不言的沉默。

解雨臣将手中的塑料软杯装进塑料袋,黑瞎子也几口将肉包子囫囵解决掉,发动了车。

“当然,你也可以仔细想想,等想清楚之后再回答我。毕竟咱们还会相处很长一段时间,对吧?”

解雨臣不觉得棘手,与人打交道是这样的,像剥洋葱一样,总得先剥下第一层。

这是他常做的事情,虽然,他也并不多喜欢洋葱。


一直到进了云南,陈映白几乎没有再开过口。解雨臣多数时间在闭目养神,自从在黑瞎子那个小屋里睡过一觉之后,他的睡眠质量奇异出现了一些好转,这种情况自从他掌家之后罕有发生。

他不知道这算一件好事还是坏事,也没多花心思想,给提前安顿在喜洲的伙计发了信息,之后收起手机看向窗外。

别的先不说,这里的天气确实比北京招人喜欢,晴得不像话,照在人身上暖融融的,连带着一刻不歇运转的思绪也跟着放缓。

他的周围变得很安静。

“老板,得空吗?”

黑瞎子在前面叫他,解雨臣问怎么了。

“也没什么,就是无聊。聊聊天儿呗?”

解雨臣没什么兴趣说话,但是他知道黑瞎子想要干什么,也就跟着说:“想聊就聊。”

“你听说过朵兮薄吗?”

他当然知道,在出发云南之前,他已经把能搜集到的资料都看了一遍,黑瞎子也清楚这一点。选在这时候聊,时机是对的。

“嗯。”

“朵兮薄”一词是白语音译,意为“神秘的主宰者”,与汉族的端公,彝族的毕摩,纳西族的东巴,北方民族的萨满相类似,实际上就是巫师。大多世袭,也有师徒传承的。

朵兮薄教作为白族的一个土著宗教,是以鬼和本主作为崇拜对象,替人送神驱鬼,攘除灾祸,祈求安康。在这样的过程中,也会用到甲马纸。*

这和陈映白的口中所说的‘细然演’有相似之处。由于涉及到甲马纸,当时在看这一段材料的时候,解雨臣着重记忆了一下。

再跟“细然演”做对比,很明显的不同就在于他们的传承方式上。

依照陈映白的说法,细然演应该属于阴传或者灵传,也就是因为外部遭遇而导致的变化。

这种方式和另外两种相比,有一个很明显的问题就是,你很难确定得到的传承的好或坏,目前还不确定这是不是造成细然演背负“诅咒”的原因,只是解雨臣的一种猜测。


黑瞎子接着说:“八月份的时候,我们第二次准备下去前一天,下面有个伙计生了怪病,我过去看了看,手脚都生了黑疮,往外流黄脓,而且不痛不痒。据说前一天还没事儿,睡一觉醒之后就成了那样。

把人送进医院之后,能做的检查都做了个遍,也检查不出来是哪出了毛病,黑疮开始往他胳膊上扩散,医院给的建议是立刻截肢,后来在走廊里有个穿着藏青布衣的老婆子看见之后给拦下,让我们都出了病房,等病房门在打开的时候,那个伙计胳膊上的黑疮已经不再流脓,又过了六七个小时,黑疮就慢慢变淡了。

问那个伙计怎么回事,他说他莫名其妙就睡着了。四阿公知道这事儿之后,硬是将那个老婆子留了下来。她不通汉语,交流起来费劲得很,但还是多少透露了点儿有用的信息,这个人就是个朵兮薄。“


解雨臣余光见陈映白动了动。

黑瞎子接着说:“听她话里的意思,那伙计胳膊上的黑疮是恶诅,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遭了报复。之后四阿公盘问伙计之前做过什么,果不其然和那两个会用甲马纸的起过冲突。这件事没宣扬,但是也是因为这事儿之后,四阿公才终于下决心夹你的喇嘛。”

讲到这里,黑瞎子不再往下说了。

解雨臣笑:“没办法的办法。在四阿公那儿,我应该算下下策吧。”

黑瞎子就嘿嘿。

“细然演和朵兮薄同处一支队伍,没冲突吗?”

“这就涉及到另一件事儿了,等到了地儿我再跟你说。”

“行。”

陈映白有了比较大的动作,把两个人都看了一遍。

但是解雨臣和黑瞎子都不再讲话了。


快进喜洲镇的时候,黑瞎子在前头问:“马上到了,这人咱们怎么处理?”

解雨臣视线不动,依旧撑着下巴看窗外,“进了镇子之后,让她下车。”

陈映白看了他一眼。

黑瞎子嘿嘿了两声:“不如现在就把她撂下,管吃管喝管上厕所,还把人全须全尾送回来,已经仁至义尽了。”

“高速上不能随便停车。”解雨臣打了个哈欠。

黑瞎子还是笑:“不停车我也有办法让她下去。”

解雨臣回过头看向后视镜,恰巧和黑瞎子的目光对上,“收回你的想法,好好开车。”

“得。”


开进镇子之后,黑瞎子在路边找了个车位停下,车内有一会儿没动静。

解雨臣偏头问:“还不走。”

陈映白坐在那没反应,也没有多余的表情,只有嘴唇启了两三次,但也没吐出音来,最终,下车走了。

车内只剩下黑瞎子解雨臣两个人,都在看着陈映白离去的方向。

“放她走?”

“你知道,还会回来的。”


解雨臣揉了揉后颈,推门下车绕到了副驾驶,坐进去之后放平了座位,“我再眯一会儿,到地方提前叫我。”

“太缺觉了你。再睡会儿吧,之后没多少能休息的时候。”

解雨臣没回话,昏昏沉沉睡了过去。

发现陈映白之后,解雨臣前面一路都没再做梦,临到了地方,他又做了一个梦。

而且他有一种莫名肯定的感觉,这回不是甲马纸在背后捣鬼,而是他真的做了个梦。


是在爷爷的葬礼上,深宅大院站满了人,满院子满屋的声音隔了这么些年解雨臣都记得很清楚,窃窃私语商量着怎么分家,又因为分不均压着嗓子吵起来。

他那时候小,只觉得周围所有人阴气森森,只有躺在棺材里的爷爷亲切些。所以目光不停往棺材那边儿瞟。

二爷爷就是这时候来的。

他一来,解雨臣的耳边一下安生了。

人们都不再说话,目光落在二爷爷的身上。

解雨臣也不自觉跟着去看,然后看到二爷爷含着笑,脚步又轻又稳走了过来,走到近处遗像前站定,拱了拱手,“九爷,走好。”

说这话的时候,嘴角还是带着笑的。


葬礼上有人大声哭,有人小声哭,解雨臣不知道真假,只是觉得都不如这笑来得让人心里难过。他憋了很久很久的眼泪一下就憋不住了,开始吧嗒吧嗒往下掉,悄悄用手抹,越抹流得越欢腾。

二爷爷看了过来,走到他身边,蹲下摸了摸他的头:“这孩子跟我有缘。”

然后他就跟着二爷爷走了。


路上有卖糖葫芦的、有卖糖糕的,二爷爷问他想不想吃,他摇头说吃不下,后来二爷爷还是买了一串递给他,然后对他说,“不想吃可以不吃,我给你买这一串是想告诉你,人在艰难的时候,得想办法让自己好受,学会排解,不然背上就会越来越沉,慢慢就走不动了。糖葫芦看来是帮不了你,但是二爷爷希望有一天,你能找到那样的法子。”

只是他自认不是一个笨人,却始终也没找到这样的办法。

之后二爷爷牵着他入了红家的大门,他看什么都陌生,又觉得亲切。听见二爷爷说些有的没的,无忧无虑歇了两天,就要正式拜师。

端着弟子茶,恭恭敬敬立在二爷爷面前。一直和颜悦色的二爷爷收了神情,对他说:“戏难唱,路难走。孩子,吃得住苦吗?”

他举着茶,说能。

二爷爷笑了,又像是叹了口气,接过他的茶。*


得了解语花这艺名的时候,二爷爷说“解语花枝娇朵朵。”他不懂,央着二爷爷给他换一个,二爷爷却只笑着逗他,就是不给换。

如今想,二爷爷锤炼他的筋骨,磨练他的意志,却给他了起这样的名字。

他应该还是幸运的。

得二爷爷庇佑,安稳过了些日子,也算有些值得回忆的过往,不会回头的时候连岸边也摸不见。


现在二爷爷走了,解雨臣希望他安安生生地走。

这些陈年烂账,他会理清楚的。


解雨臣睁开眼,先听到黑瞎子在哼歌,车停下应该有一会儿了。

他看了一眼表,已经过去三个多小时,心底不由得叹了口气。

虽然黑瞎子是被雇来的,但有些时候却没有被雇佣的自觉。更奇怪的是,解雨臣竟然不觉得讨厌,这真是件怪事儿。

见他醒,黑瞎子也不哼了,撑着方向盘问他,“醒了?正好到地方,咱们走着?”

解雨臣没多说什么,嗯了声,“走。”

等下车之后,这一趟才算真开了头。

-TBC-


*喜洲商帮、马帮相关资料查自《喜洲商帮》。

*非科学部分纯属虚构。

*高黎贡山谣

*朵兮薄有关内容查自网络

*拜师内容纯属瞎编