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爷爷走得潇洒。

活到一百零二岁,无病无灾地找师娘去了。

是喜丧。解雨臣没觉得太难过,只是有时候空落落的。还幻听,时不时听见他老人家说话的声儿,唠叨着说些这个说些那个,倒觉得心里安宁些。


那时候正是02年末,解家一见他没了倚仗底下翻腾得正欢,同行也当解家是肥肉觊觎。不服他的,说他年纪轻的,说他见识少的,说他撑不起台面的。


长辈在的时候,再苦再难也有人托着,起码心里踏实。风雨纵然沾上身,也不觉得电闪雷鸣有多可怕。有时还会有些自不量力的错觉,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。等到真站在人前的时候,才知道是什么滋味。

铺天盖地的麻烦一齐涌过来,哪有谁前谁后?都巴不得你撑不住才好。


人们说解家要散,于是馋得流涎,泛绿光的眼睛一刻不停围着解家,盯着解雨臣,都等着扑上来分羹吃肉,把解家拆干净。

这仗势解雨臣早见识过,他从小活在这里面,恐惧到最后只剩下麻木。一千个人一千张脸,到最后林林总总,其实还是那几张脸,没什么新奇玩意儿。

解家不能散。

他本人也许没多在意这些了,但作为解家的当家人,他有必须要担起的责任,不能躲不能逃,事必须做,而且,必须做成。

他从小是拧脾气,学戏的时候,二爷爷说有一个音儿没唱好,一个眼神不对,他能琢磨半天,直到都透彻了,一丝不差了,才算完。

所以既然是必须,那就算抽筋拔骨,他也会撑住了。


后来每回忆起这一段儿,他总觉得模糊,那么多的人和事儿像蒙了层雾。倒不是忘,他记忆向来很好,就是……懒得想起来。

只记得诸事停当,把解家上下收拾一顿的时候,已经快到03年的年尾。


秀秀来看他,见他第一面说,小花哥哥,你像是被扒了三层皮一样,都不好看了。

解雨臣摸了一把自己的脸,觉得当个家还不至于破相,拿过镜子照了照,风姿依旧,就是下巴上冒了青茬。

勉强原谅她口无遮拦。

问她,“怎么跑这儿来了。今儿不是周五吗,逃学啊?”

秀秀撇了撇嘴:“周六啊,今儿是周六。小花哥哥你是不是过糊涂了?”

他脑子迟钝地转了一圈才明白过来,他已经连轴转了两天,还当是一天过的。

这将近一年大多数时候是这么过来的,忙的时候没出过差错,好不容易比那时候清闲了些,竟然日子都能算漏。

得眯一会儿,免得正事上出岔子。

解雨臣向后仰靠着椅子,揉了揉眉心。

霍秀秀盯着他看,好一会儿说:“小花哥哥,我都好久没见你笑过了。”

解雨臣一愣,心想是吗?他最近笑得还挺频繁的,脸都有点发僵。酒桌上也笑,盘口上训手底下的人也笑……只是现在,他有点累,笑不动了。


书房里有搭好的床,解雨臣撂下手里的东西就能直接躺下。他打了个哈欠,看了一眼秀秀说,别扯闲,小花哥哥要睡觉。睡醒了再陪你玩。

小姑娘不满,说自己都多大了,才不是找他玩来的。解雨臣没说话。

霍秀秀也知道有人在解雨臣睡不着,见他合上眼,轻叹了声气,就放轻步子离开了。

人一走门一合,解雨臣的精神才松懈些,酝酿好了一会儿,呼吸渐渐平稳。


解雨臣做了个梦。

这是件挺奇怪的事儿。

他这两年睡眠质量越来越不行了,只有不停工作,把精力耗干净,才能勉强睡一会儿。即便是这样睡得也浅,稍有些风吹草动就惊醒,更不要说做梦。

梦也奇怪,他梦见二爷爷年轻的时候了。

二十出头的年纪,玉树临风,风流倜傥。一直听说二爷爷年轻的时候是个美男子,这么一见才知道所言非虚。

二爷爷正带着戏班子往哪儿赶,底下人跑到他身边问:“红官,何必去淌这趟浑水?碍不着咱们的事儿。”

解雨臣好奇,想知道他们要去哪,也想知道二爷爷怎么说。

谁知道二爷爷的嘴张张合合却没声音,他一个字也没听见。

倒是站在二爷爷身边的那人应:“行,您有谱就行。”

二爷爷笑着点了点头,又说了什么。

那人说:“那确实是个好地方,年关将近,咱们也不急着走,干脆在那儿过了年再回来。”

梦到这儿就结束了。


解雨臣睁开眼,摸不着头脑。

这是什么意思?没头没尾的,怎么突然梦到这么一段?

他琢磨了会儿,别的没琢磨出来,倒是想起来,他好久没开腔,唱上两句了。


花儿爷春兴园复出的消息很快在北京城传开。

一石激起千层浪,不少人背地里挠着头皮合计。合计来合计去,得出个结论来。这是花儿爷往外放出的信儿。

跟解家对着干得最狠的几家同行被花儿爷按在地上碾没,一盘散沙似的解家愣是让他给和泥一样揉成一团,在北京城立住脚。

不少曾经有贼心没贼胆的,或是袖手旁观的,一时抹不开脸跟解家做生意。

这不,花儿爷给了台阶下,戏台子搭好,要是来,那前头的事儿就翻篇。

往后的事儿,往后论。


他们正左思右想议论着的时候,解雨臣窝在四合院里吊嗓子。

老话说一天不练自己知道,三天不练观众知道。他落下这么久,刚开腔的时候,听见自己的声儿心里都没底。

这他妈唱的是什么狗屁?


好在连着练了几天,总算有些样子。

秀秀这两天常来,靠着柱子看他练,不管唱得多生涩都在那捧场叫好。

看着傻得不行。

等到真登台的时候,解雨臣就又找着以前那种感觉了。

来的人是真多,不过这也在他预料之中,没觉得有多意外。唯一一点是霍奶奶也带人来,这是要给他镇场子,也是种态度。

上台前解雨臣去见了一面,老太太没多说什么,就一句,“解子,以后解家就看你了。”

解雨臣明白。

他在台上,一词一句,一颦一笑,唱着唱着就想起以前学戏时候的事情,走马观花一样晃过他眼前,不仅如此,胸口还开始发闷。

解雨臣这阵子时不时会这样,也没当回事,还当是多想念二爷爷他老人家,以至于心中郁结。结果这会儿发现不是,他是真的胸闷,一口血憋着顶在嗓子眼上。

这可要坏事儿。

既然开了腔,没有中途叫停的道理。

他借着没词的空档咽了口唾沫。

就这么着唱,下面的人约莫没听出差错来。等他下台的时候,去了后院,挥挥手让周围的人都出去。戏服都没来得及脱,扶着柱子,一口血吐了出来。

解雨臣呼出口气,胸口的闷结一下散开了,连带着浑身上下都舒坦。好几个月的头晕也缓了缓。

“痛快。”他抹了把嘴角。


是不是二爷爷在下面放心不下他,所以才托梦过来,暗示他登台,为的就是这一口淤血吐出来?

他想了想,又笑,怎么会有这种想法?


“解当家,花儿爷,士别三日,刮目相待啊。”这声音吊儿郎当,很没个正形。

解雨臣一听就知道是谁,一转头,果然看见个穿黑夹克的高个子靠着墙,鼻梁上架了副墨镜,正朝他笑。

黑瞎子。他怎么跑这儿来了?


说起来还是01年焦尸案的时候,两人有了交集。之后解雨臣整顿解家,腾不出人手来的时候,下单子让黑瞎子查了几件事。这人看起来没什么正行,做起事儿来反而稳妥,无怪乎道上有名。

两人一直有联系,不过要论见面的话,焦尸案之后这还是头一回。


“有事儿?”

黑瞎子直起身走过来,“这话说的,花儿爷复出,我不能来捧捧场?”

解雨臣和他有接触,多少了解这人的品行:“你肯花钱买票?”

“冤枉了啊,我从正门进来的。”黑瞎子从夹克兜里掏出票根晃了晃,之后也没多磕闲牙,把手里的牛皮纸袋递给解雨臣:“您看过之后,咱们再谈。”

解雨臣掂了掂,挺厚实的一沓纸。要是别人找来,什么都不说扔给他这些,他是看也不会看的。

他转身往回走:“等我把妆卸了。”

黑瞎子看着解雨臣的背影,轻笑了一声。


时势造英雄。

第一面时那个站在霍老太身边,有话也说不出来的年轻人,变成了现在这番模样。

也才一两年的功夫。

他抬脚跟了上去。


屋里。

解雨臣接过茶,看手中的资料。

黑瞎子坐在对面,“花儿爷清减了不少。我看您在台上音儿发涩,把瘀血吐出来是好事。”

“您?黑爷年纪比我大,讲话这么客气。”解雨臣的目光没有离开资料。

“顾客至上,我信奉这个。”黑瞎子笑,“您查我?”

解雨臣喝了口茶,“我找你办事,也不能两眼一抹黑。”

黑瞎子看着解雨臣。

知道他背景的人不多,大部分消息都被陈皮阿四抹掉了。但也零星有几个。很少有像解雨臣这种反应的。

解雨臣不在意他打量,“别您来您去的,听着别扭。”他将资料放在桌上,抬眼,“蝴蝶泉啊,以前倒没听说过这地方有斗。说吧,给我这个是什么意思。”

黑瞎子笑:“那我直说,四阿公托我过来的,这一趟,他想夹花儿爷的喇嘛。”

“我当是什么事儿找过来。”解雨臣笑了一声,看着黑瞎子:“陈皮阿四夹喇嘛夹到我头上,老糊涂了吧他。”

如果换做别人夹喇嘛,或者再过二十年陈皮阿四找过来,他止不定能心平气和谈谈。可陈皮阿四身份特殊,二爷爷走了不到一年。解雨臣确实没兴致。

台上耗费心神,台下又刚散瘀气,他本该休息,没想到黑瞎子是来触他霉头的。

黑瞎子啧了声:“花儿爷别急,听我说完。四阿公让我找过来,是因为这回的斗跟二爷有关系。”

解雨臣皱眉:“我二爷爷?”

黑瞎子又倒了杯茶,推过去才接着说:“说二爷年轻的时候曾经下过这个斗,出来的时候留下话,这斗非红家嫡传下不得。四阿公的事儿不用我多说,半道被踹了,所以找你去。”


黑瞎子的说法让解雨臣觉得特别。

那年头倒斗活动极其猖獗,门派杂乱,势力纠葛根本理不清。所以言行都讲究章法,为的是怕留下祸根。更何况是二爷爷那样的人,怎么也不会能说出非自家嫡传不能下什么墓的说法。

这样的话太霸道,也是一种轻视。

解雨臣挑眉,打算听听他接下去要怎么编。

黑瞎子嘿嘿一笑:“四阿公也不信邪,夹过两次喇嘛,都是好手,人全折在里面了。除了我。”

“花儿爷不想知道我在下面看见什么了?”

解雨臣的眼睛眯了起来,他很忙,也不是个好奇心重的人。如果这斗里真有什么要紧的,二爷爷不会不交代。

他不说话,但是送客的意思已经很明显。

黑瞎子也不急,笑着说:“东西留这儿,我有事还得在北京待一阵儿。月底前花儿爷要是改主意,随时联系我。”

说完起身朝解雨臣一摆手,转身走了。

等门合上,解雨臣才松了松肩膀,轻咳了两声。他看了看桌上的资料,最终将他们重新装回牛皮纸袋里。


晚上回四合院,答录机里有助理的消息,说收到二十多份合作意向书和一些酒局邀约,内容整理过后,会通过传真机发过来。

这些事情不急。解雨臣洗过澡窝在沙发里,抿着两片安眠药用水送了下去。他玩俄罗斯方块的间隙看向茶几上的牛皮纸袋,思绪游走。


蝴蝶泉是个挺有名气的地方,但是和这一行没关系。59年拍了个电影叫《五朵金花》,对那儿起了不错的宣传效果,现在算是个旅游胜地。

何况背后还有个广泛流传的爱情故事。

说它因为泉水经年不断,深不见底,原本叫无底潭,位于苍山云弄峰麓。雯姑与霞郎在无底潭边定情,后来俞王贪图雯姑美色欲图强娶,雯姑不肯屈从,受俞王折磨。霞郎将她救出后,两人逃到无底潭边,无路可退,跳下深潭殉情,又化作一双蝴蝶从潭心飞出。于是当地人就将无底潭改成蝴蝶泉。

但这只是一种众人熟知的说法,霞郎雯姑实际上是六十年代的时候杜撰出来的。真正和蝴蝶泉还有当地民族文化有关联的,应该是杜朝选的故事。

牛皮纸袋里的资料中所涉及的也是后者。

解雨臣的记性很好,看过一遍的资料无需再翻动第二次,回想起上面的内容,他觉得有点扯淡。

但又不得不仔细考虑。

陈皮阿四在广西一带生意已经做得很大了,一举一动牵扯很多,而且他上了年纪,不会做一些没有意义的事情。可远在云南的蝴蝶泉真与二爷爷有关?

解雨臣皱起眉,二爷爷很少说起旧事,这让他没有判断的凭据。

正思索着,叮咚一声,游戏通关。时钟已经指向十一点,解雨臣决定不再往下想。他放下手机躺在沙发里,周围很静,一刻钟之后他慢慢睡了过去。


让解雨臣没想到的是,他又做梦了。

还是二爷爷,仍然是带着戏班子在路上。

不过也有不一样的地方,这次梦里所有的人都没有脸,而且,人变少了。

解雨臣是凭借衣服和声音认出二爷爷的,他在和身边一个人说话。他们脸上一片空白,所以说起话来显得诡异,解雨臣站在远一点的位置听他们讲。

二爷爷说:“这斗邪乎,以后恐怕要出乱子。”

那人说:“咱们不是已经做了封?不是红家人的功夫,没法子进的。”

二爷爷说:“天外有天,以后的事儿谁能说好。”

那人说:“那怎么办?”

二爷爷说:“放点消息出去,拦一阵是一阵吧。”

解雨臣心中那种诡异又多了一点,不免想起白天时黑瞎子对他说的话。

邪了门了。

这说的是不是一件事?

梦到这儿结束。

解雨臣睁开眼的时候,浑身一瞬间绷了起来。他没有从刚睡醒的模糊到逐渐清醒的过程,而是在醒来的刹那立刻清明,因为他意识到,自己没有在沙发上。

而是在卧室的床上。


如果这一刻解雨臣周身五米内有活物,他会立刻察觉,并制服对方。

但是没有。周围一片寂静。

他无声地下了床,并很快将整个屋子转了一圈。

没人。所有器物的摆放也没问题,没人到过这里。

他回到客厅,重新坐回沙发上,牛皮纸袋还放在茶几原位置。


解雨臣的神情并没有太大的波动。他判断一件事情有自己的方法,不会轻易受不明朗的外因影响。

他重新打开牛皮纸袋,里面的资料抽出来放在一边,把牛皮纸袋里外摸了摸,发现里侧靠下的位置手感和其他地方不太一样。

解雨臣把纸袋撕开,看到他摸出来的地方很细微地凸出来一块儿。他找了把镊子将那一块儿挑起来,是一块和牛皮纸袋颜色一样的棕黄色纸片,不足半个手掌大,背面有图案。

解雨臣用镊子把纸片平放在桌子上,看着上面的图案。

粗糙古朴的线条勾勒出一个奇装异服的小人坐在椅子上,小人的脸上挂着几滴泪,左下角用方框框着反刻的哭神两个字。

——这是一张甲马纸。


《清稗类钞·物品类》中说甲马原本叫纸马,是在纸上手绘神像,起源于唐。因为上面神像多是披甲骑马,所以也叫甲马。宋朝雕版印刷普及,甲马成了五色套印的彩色印刷品,历经元明清三代不衰。

《六甲天书》载有的缩地咒,和《底襟集·地理秘旨部》载有的足底生云法都用到了甲马,据说可以日行千里。

这东西现在北方不常听说,但在西南一带很常见,主要流传于滇西。

各种节日庆典,丧葬、拜祖、镇鬼、驱邪、祛病和生产生活,甲马都能派上用场。这是普通人的用法,大多也是正面的用途。

但是也有种说法是甲马在东汉时期就已经出现,是一种道教符箓,也就是符咒。有一些能力特殊的人,能借甲马纸做一些事情。*


解雨臣看着桌上的甲马纸,看多了觉得上面透出一股邪气。

他找了一些资料。

大致确定这应该是云南哭神,如果家中不和,时有争吵,或是小孩子夜啼不止,那里的人们会认为是得罪了哭神,需要贴甲马纸送哭神离开。

大概和“天皇皇,地皇皇,我家有个夜哭郎,过路君子念一遍,一觉睡到大天亮。”的夜啼贴有异曲同工的用处。

但是看他自己的情况,桌上这张显然不是这个意思。

随即解雨臣想到了最初的异常,自己第一次梦到二爷爷。

那时候黑瞎子还没找上他,证明这件事的起源还要更早。

那一天只有秀秀来找过他。


解雨臣去了书房一趟,回忆起秀秀当天所站的位置还有行动路线,重新走了一遍。

很快在书柜缝隙里,发现了第二张甲马纸。他用镊子把它取出来放在手帕上,回到客厅将两张甲马纸并排放在一起。

上面画的图案是一样的,只不过线条有细微差别,显然不是印刷制品。

有事儿找上门了。

而且,已经不是他答应或者不答应的问题。


他给秀秀打了电话,凌晨四点钟左右,铃声响了很久才拨通,秀秀含含糊糊应了他几句就把电话挂了。

她那边没什么事儿。

放下电话之后,解雨臣皱起眉。

倒不是因为怵劲,但这一阵儿他身边实在已经够热闹了,再有耐性的人,也有觉得烦的时候。

还有黑瞎子走的时候说的话,似乎笃定他会再和他联系。

解雨臣啧了声,拿起手机拨通了今夜的第二通电话。

对面和往常一样,接得很迅速,声音也先传过来。

“花儿爷,这会儿还没睡?”

解雨臣问:“这份资料是你准备的?”

“四阿公手底下的人给我的,资料有问题?”

解雨臣看着桌上的甲马纸,腿动了动,交叠起来,后背靠在沙发上:“出来一趟吧,我们谈谈。”

电话那边传来一声笑:“行。”


两个人见面的地点是一条商业街上还没开张的铺子,这条街是解家的产业。

黑瞎子坐在解雨臣对面,笑着问:“花儿爷怎么说。”

解雨臣没回他,把包在手帕里的甲马纸摊在桌子上:“我在牛皮纸袋里找着的。”

黑瞎子看着桌上的甲马纸,又拿起来看,笑跟着变淡,显然这件事在他的意料之外,过了一会儿:“是我没查仔细,给您招晦气了。”

解雨臣又把另一张也放在桌子上:“这张早你几天。和你没关系,我已经被盯上了。”他手在桌子上点了点,“你对这个有什么了解。”

“云南那边有些老家族会用。上两次夹的喇嘛里前后有过两个姓陈的白族人,出身喜洲,在他们手里见过跟这个差不多的。”

“他们死了?”解雨臣记得黑瞎子说这两次夹喇嘛只有他一个人活下来。

“嗯,死了。”

“你知道他们怎么用吗?”

“没见过他们直接出手,但是在里面走迷了,他们有办法找到路。”


解雨臣一时没说话。

这样的甲马纸在他身边出现两次,第一次还是秀秀带来的,至少说明现在北京城里有这么一个人,或者不止一个人,正在暗地里盯着他。

有图谋,从那个梦来看,是要引他去云南一趟的意思。

这一点倒是和陈皮阿四目的一致。

过了会儿,解雨臣问:“你还在给陈皮阿四做事儿?”

两年前焦尸案的时候黑瞎子似乎惹上了一些东西,双眼情况恶化。当时一起下井的人全死了,只有他一个人活着上来,导致他的证词缺乏可信度,处境一度非常糟糕。

霍老太太的丈夫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,她能做的很少,陈皮阿四那边也没动静。解雨臣觉得这人有点倒霉,于是动用自己当时的一些力量,在他能力范围之内为黑瞎子提供了一些方便。

没想到这人能自由活动之后又跑到陈皮阿四手底下,还跑回来夹他的喇嘛。

黑瞎子把甲马纸放回桌子上的手帕里,笑着说:“不完全算。但是这一次特殊。”

解雨臣叹了口气,没再追问下去,“这一阵儿事儿忙,我最多能空出一个半月的时间。”

这已经是他能调动的极限,解家刚稳定下来,他不能离开太久。

黑瞎子打了个响指,咧嘴笑:“足够了。”

解雨臣要将桌上的东西收起来,黑瞎子拦了一下。

“怎么?”

“这东西就别带回去了,正好我研究研究。”

“随你。”


他起身往外走,黑瞎子跟在他后面。

黑眼镜开口问:“花儿爷,这次行程给报销吗?”

走在前面的人没回头,步伐不紧不慢,黑眼镜看他,疑似看见解老板嘴角勾了勾。

“给谁打工找谁报销。”

黑眼镜笑,迈步跟了上去。


解雨臣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将生意交代好,从解家各个盘口挑了些好手,清点完装备之后,启程朝云南出发。

这件事在北京城内引起一定范围的轰动,最近盯着解家的人很多。

解雨臣甚至能料到路上也不会太平。

“抽一盒了。花儿爷嗓子金贵,这么造不是事儿。”旁边驾驶座的人手指头敲着方向盘,“别硬撑,累了就睡会儿,怕我把你拐到山沟里去?”

黑瞎子不说还好,一开口,解雨臣眼皮子都要开始打架了。他确实必须要休息一会儿,这一个星期他几乎没怎么合过眼,就是铁人也扛不住了。

“有事儿叫我。”解雨臣将烟屁股掐灭在烟灰缸里,合上了眼皮。

说是睡,但是他又因为自己已经形成习惯的警惕,没办法真的睡过去。脑子里像是有根弦儿绷得要断不断,他只能闭目休息,当做养神。

解雨臣苦中作乐地想,好歹坐在他身边的是黑瞎子,他还能闭会儿眼,要是解家的人在旁边,他眼睛都不能合。

他有这样的想法是有前因的。

那天从铺子出来的时候,黑瞎子的话向他传递了信号,同时也让他想清楚一些这件事背后不合理的地方。


首先是时机,陈皮阿四挑这个时机来夹他的喇嘛就有问题。不是说这个时机不好,行百里者半九十,他正差最后一步将解家推上正轨,这个时候要是他离开北京城一段时间,解家被趁虚而入相当容易。

但问题是他答不答应去。

解家是其一,再加上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,陈皮阿四有什么把握,就这么大刺刺派黑瞎子过来夹他喇嘛,要是他不答应,这不纯属浪费时间吗?

其次就要说到那两张甲马纸了。如果这个会用甲马纸的人是陈皮阿四派来的,目的也是为了让他去云南,和黑瞎子一明一暗来钓他,这倒也说的过去,毕竟档案袋里就出现了一张甲马纸。

但是第一张甲马纸出现的时候,跟黑瞎子隔着好几天。

而且,黑瞎子看到档案袋里那张甲马纸的时候,表现得很意外。


解雨臣能走到今天这一步,并不是一个会轻信的人。一个人如果这辈子只见一面,里面是什么样还可以藏一藏。但是如果超过一次接触,解雨臣就多少能从这个人的行为看出些东西。

所以黑瞎子当时是真的没想到会这样。


这样的话,就有三种情况:第一种,陈皮阿四因为什么原因分别派出了两拨人,这两拨人之间互相不知道对方,至少黑瞎子不知道;第二种,能用甲马纸的这拨人是为了自己的目的来的,而陈皮阿四另有确保他会去的手段;第三种,他收到的第一张甲马纸是一拨人,陈皮阿四又派了黑瞎子和另一个会用甲马纸的人分别来。

无论是哪种情况,他至少确认一件事,黑瞎子的立场并不完全偏向陈皮阿四一边,不考虑背后有什么原因,这两人之间已经生了龃龉。

这对于解雨臣来说是一件有利的事儿。焦尸案的时候,他看出这个人的能耐很大,后来几次合作,更印证了他的想法。如果接下来他要面对的是躲不开的阴谋,黑瞎子能做他的盟友的话,他会轻松不少。

就这么似睡似醒地过了一会儿,解雨臣因为一阵颠簸睁开眼。

“怎么了?”他揉了揉鼻梁坐直,看向窗外。

一眼看见后视镜里有车跟着他们。


为了隐藏行踪,他指定了在云南碰头的地点,和解家抽上来的人分开两条道走的。按说没道理这么快就暴露。


“一条小尾巴。”黑瞎子吹了个口哨,神色相当轻松。

解雨臣蹙眉看着后视镜,黑瞎子余光扫了他一眼,就笑:“放松点儿,总这么绷着人会很累的。你可以继续睡。”

这种情况他还怎么睡?解雨臣靠着椅背,目光没从后视镜上移开,在想这是谁的人:“什么时候跟上的。”

黑瞎子想了想,“定州的时候吧。”

解雨臣看着飞驰而过的路标估计了一下,已经跟了四十多公里了,恰好是他合上眼后不久。

没出城之前自然也没几个人敢动手,之前将近两百公里他一直盯着也没人动手,他一闭眼,就有人跟上来了。

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儿。

解雨臣想到会用甲马纸的那个人。他不动声色将车里打量了一遍。这车是他准备的,临行前从里到外检查过,不可能有问题。

想到什么,解雨臣放下车窗,把后视镜掰了掰,结果看见车门靠后一点的位置贴着张红纸。这么快的车速,一张红纸片却扒得很牢。

后面的车大约是看到了他的动作,猛地加速,追得更紧。

“手收回来,花儿爷,你这习惯可不太好。”黑瞎子也加速。

“车上被贴上东西了,有车靠近过吗?”

黑瞎子“啧”了一声,“没有啊,一直跟在咱们屁股后头。”

这些人不能用普通人的标准来看,解雨臣想到对方追上来的时间,难不成,他们就是等着他睡觉。为什么?再用甲马纸让他梦到什么东西吗?

那两张哭神的甲马纸,除了引诱他,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用处。

解雨臣眯起眼睛,对黑瞎子说:“下个服务区停一下。”

“行。”黑瞎子笑说。


在到服务区的这段路上,解雨臣仔细想了想。如果是以前的他,面对这种情况一定是谨慎为上。敌不动我不动,就这么拖着,将所有可能发生的状况考虑清楚,再想对应的解决办法,直到对方先憋不住。

但是现在,他烦了。

最近的事儿太多,他情绪一直不是很好,对这些虚头巴脑围在他身边的东西,他一点耐心也没了。

他毕竟是个活人,不是机器做的。

是活人,就总有受情绪驱使的时候。


当然,他接下来的举动必须在黑瞎子靠得住的前提下。

所以车停下,黑瞎子关了火之后,解雨臣问了自觉个不该问的问题:“你靠谱吗?”

黑瞎子一笑,一手扶着方向盘,身体侧转过来看他:“顾客至上,我说过了。花儿爷给的可不少。”

解雨臣从包里翻出安眠药干咽了两片,等药效发作的功夫,他说,“我要睡一会儿,你看着那些人,别让他们靠近我。”他也不知道会不会发生什么,但是却觉得自己的心跳得稍微快了一点。

不是因为别的,是因为兴奋。

很久没有过了,这种事情脱离他的掌控,面对未知情况的时候。

新奇。

只可惜解家小九爷情绪虽然来得快,但是意志却是多年锤炼出来的,不到五分钟,迷迷糊糊临睡着的时候,他蹙了蹙眉问自己:到底该不该信任黑瞎子?

还没得出答案,就睡过去了。


车内变得很安静,黑瞎子看到一直跟着他们的那辆车停在了后面不远的位置。

他转头看着解雨臣睡着的模样,一会儿,收回视线叹了口气:“活成这样。”


解雨臣果然又入了梦。

三次的梦境都在讲述同一件事,他几乎可以确定对方想要从他的梦里得到什么消息。

可二爷爷这个时候,他压根还没出生。这梦是他们织造出来的,又有什么需要从他这里借力?


二爷爷这次没在路上,而是在一座宅子里。

很明显的白族三坊一照壁式民居,三滴水照壁正对着堂屋,横长平整的壁面被分成了三段,中段的高度与耳房檐口相对,左右两段的高度与耳房下重檐的封火墙等齐。

白族的照壁除了外观精致外,背后有着很深的文化内涵,仅从照壁题字,就可以知道这户人家的姓氏,比如现在他所面对的这一张照壁上所写的:义门传家。

就是出自陈氏第七十世旺公的事迹。

这家人姓陈。


有意思。

解雨臣走到二爷爷旁边,默默站着。

没等多久,堂屋走出来一个人,蓝巾包头,穿着白对襟上衣,外套黑领褂,下身宽筒裤,脚穿剪刀口布鞋,口音很重,还夹杂着白族话:“赛岛仲,阿高病很重,起不来,有事,你我商量。”

二爷爷很轻地皱了一下眉,语气依旧温和:“按规矩,谁夹喇嘛,我必须亲自见他一面。”

那人脸色有些僵:“阿高不睁眼,也要见?”

二爷爷说:“见。”

接着两人就向里走去,解雨臣跟在后面。


解雨臣还在梦中,不知道现实中自己的身体出现了一些异常。

黑瞎子正叼着根烟从后视镜观察那辆车,听到旁边有动静,转头发现解雨臣的身体在轻微痉挛。

“花儿爷?”他叫了一声,但是解雨臣毫无反应,没有要醒的意思。

黑瞎子凑近了一点看,发现解雨臣的额头起了一层汗,但不像做噩梦,神情很平静,呼吸也正常。

他正在想要不要把人叫醒,余光注意到解雨臣耳朵后面有什么闪了一下。

黑瞎子皱眉,拨了拨解雨臣的耳朵。他静态视物的能力其实不太好,但对光线很敏感。刚才闪过的那一点亮可能普通人根本注意不到,但是在他这儿就有点刺眼。

也幸亏有了这点儿亮,不然太细微的地方他注意不到。

这会儿,他看到解雨臣的耳后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图案,细线勾成,和甲马纸上的哭神一样。

解雨臣缓慢坐直了,像梦游一样,眼没睁开,手搭在了车把手上。黑瞎子一把拉住他,不让他动,“花儿爷,解雨臣?”

解雨臣依旧没有反应,但是身体下车的意愿很强烈,换另一个人坐在他旁边可能拉不住他,但是黑瞎子的力量很大,摁着解雨臣的肩膀让他坐在原位,另一只手翻开解雨臣的眼皮,看到他的瞳孔在剧烈地收缩。

这不是一个睡着的人该有的反应。

黑瞎子脸色已经不太好,他伸出手想要一巴掌把解雨臣扇醒,手都要抬起来了,看着解雨臣苍白的脸和眼下的乌青又没下去手,改为晃动解雨臣的肩膀:“醒醒,解雨臣,把眼睁开。”


梦中正在屋内看着二爷爷的解雨臣突然感觉天地在旋转,他还在想这是什么诡异的情况,刹那间心里凉了一下,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在梦里,可能是外面出了什么事儿。

在他意识到自己在梦中这件事儿后,周围的一切立刻变得模糊,他坠入黑暗。

“呼——”解雨臣睁开了眼,看到黑瞎子放大的脸,下意识往后缩了一下,“怎么了?”

黑瞎子看着他彻底清醒过来了,才坐回自己那边:“你刚才跟梦游似的。”他把解雨臣刚才身体的变化说了,解雨臣沉思,没显得有多意外。

在四合院的时候他也梦游过一次。

黑瞎子把烟点燃,问他:“你早知道自己睡着了会这样?”

解雨臣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。

黑瞎子笑,“花儿爷,冒失了点儿吧。”

解雨臣摸了摸自己耳朵后面,没摸到有什么异常,皮肤也一片光滑,他说:“我大致知道他们想要干什么了,下车。”

说着,先一步推门下去。

黑瞎子看着他这油盐不进的样子,摇了摇头把烟掐灭:“年轻人。”也从另一边下了车。


两个人一前一后朝那辆跟了他们一路的越野走过去,车玻璃上贴了防窥膜看不见里面,但里面的人似乎有点慌张,见两人来势汹汹立刻打着了车,想跑路。解雨臣先一步走到了驾驶座一侧,敲了敲车窗。

车响了会儿,又熄火,但玻璃没降下来。

解雨臣说:“你要是想找我帮忙,就摆出应有的态度。”

他这句话一说出口,不知道是不是刺激了里面的人,成功让对方落下车窗。

是个十八九岁的女孩,一双杏眼瞪着解雨臣,看上去很气愤:“谁要你帮忙,我只是利用你而已。”

黑瞎子听见,笑了一声。

解雨臣扫了一眼,车里面只有女孩一个人。


女孩被两个男人围着,还是两个气场不太寻常的男人,有些不安,但强撑着气势,样子很好玩,不知道怎么,让解雨臣想起了秀秀。

解雨臣叹了口气,他不喜欢对女孩子动粗,声音也温和了些:“那能说说这一路上为什么跟着我们吗?或者说说,你用甲马纸,想让我帮你找什么?”

女孩盯着他,似乎在评估他到底是不是一个可以交谈的对象。


解雨臣如果想的话,身上会有一种浑然天成的亲和力,让人不自觉放下戒备心,女孩虽然看起来对他有什么误会,但是还是迟疑了片刻,然后警惕地说:“去餐厅,不要在这里。”

解雨臣从善如流,退开了些。

这时候正好是下午四五点左右,三人进餐厅后干脆要了些饭菜,顺道把晚饭解决。

解雨臣和黑瞎子坐在一边,女孩坐在另一边。

“可以讲了吗?”解雨臣问。

女孩依旧像一只炸起来的刺猬,朝着解雨臣哼了一声:“都是因为那个叫二月红的人。”

解雨臣先对她这样没大没小的称呼皱了皱眉。

女孩敏感地注意到他的神情,抬高声音道:“你干什么这样看我,是他做错了事。”

黑瞎子在一边笑:“小姑娘,说话要讲重点哦,不然哥哥们会不高兴的。”

黑瞎子从外表看很难和好人这两个字产生什么直接联系,女孩不敢像对待解雨臣那样对他,只是暗暗瞪了他一眼才不情不愿地说:“他是失约的人,伤害了我的家族。”


-TBC-


*甲马相关资料查自互联网